一切都井然有序。
然而程宗扬知道,事情已经大大的不对——那枚琥珀没有任何变化,仍然一
片温凉。就在自己离开的空隙,那只狐狸精已经消失了。同时消失的,还有那个
本来应该留在殿内的胡夫人。
小紫并没有在大殿中多作停留,她只往殿中看了一眼,便折而往西,来到殿
侧一间不起眼的小屋内。
琥珀仍然没有变化,程宗扬道:「九面魔姬在哪儿?」
「我也不知道啊,」小紫道:「只好赌一把啰。」
小紫说着把尾指放在唇边,作了一个吹口哨的动作。她唇间没有发出声音,
只是空气中隐隐传来一阵波动。
片刻后,一个皮毛斑驳的影子从黑暗中跃出。那影子远看时颇为庞大,就像
一头威猛的雄狮,气势汹汹地踏雪而来。但它跑得越近,体型反而越小,等到了
近前,只剩下鞋盒那么大点。它舔净嘴上一抹新鲜的血迹,然后吐着红红的小舌
头,一脸讨好地朝女主人摇晃尾巴。
小紫拍了拍它的脑袋。小贱狗张大嘴巴,接着喉咙一动,吐出一件熟悉的物
品。
那是一支手电筒,自己从太泉古阵带出来的物品之一。
小紫轻轻一按,一道雪亮的光柱立刻划破黑暗,照出屋角一只木橱。她打开
橱门,在里面找了片刻,然后轻轻一推,露出橱底一道暗门。
程宗扬奇道:「你怎么知道这里有暗道?」
「老头告诉我的啊。」小紫道:「他以前来过好多次,找出许多没人用的暗
道。这一条通到永安宫大殿的下面,运气好的话,说不定正好能碰到那位胡夫人
呢。」
朱老头真正住在宫里的时间并不长,但没少入宫打探,找到一些无人知晓的
暗道也不稀奇。只盼着老东西这回能靠谱些,别再把自己带沟里了。
暗道越走越深,半晌后忽然一个急转,已经到了尽头。与此同时,那枚琥珀
又开始变得发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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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冀被两名内侍扶着,一边走,一边「呼哧呼哧」地喘着气。他体格本就肥
壮臃肿,此时浑身缠满绷带,身边又挤着两名内侍,在狭窄的甬道内举步维艰。
他气喘吁吁地说道:「我走不动了……放我下来……」
胡夫人冷冰冰道:「走不动也要走。」
吕冀气恼地说道:「我伤还没好!哪走得了这许多路!阿姊呢?」
「要想活命,就快些走。」
「我在宫里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走?」吕冀叫道:「我要见阿姊!」
胡夫人转过身,语气平静地说道:「太后遇刺,如今危在旦夕。眼下能够救
太后的,只有你了。」
吕冀呆了片刻,眼眶突然红了,语无伦次地说道:「阿……阿姊……」
「太后眼下暂时无恙。」胡夫人道:「只是吕射声所部兵马此时受羽林天军
所阻,被困南宫——」
吕冀叫道:「霍子孟!你这个狗贼!」
「大司马冷静一些。」胡夫人道:「要救吕射声出来,只有靠你召募的那批
私兵了。」
「好!好!」吕冀连连点头,「我这就叫他们动手!」
「你联络的外郡将领呢?」
「董卓!」吕冀道:「我已经跟他约好,只要我一声令下,他就立刻提兵入
京!」
胡夫人道:「眼下局势危若累卵,大司马这便下令吧。」
「好!好!」
吕冀忍着身上的痛楚,从腰囊中取出一枚白玉私印,交给旁边的内侍,交待
道:「董破虏跟我说好的,此时应该就屯兵在伊阙关外,你持此印去找他,让他
立即发兵!告诉他,事成之后,当以三公相赠!」
那内侍接过玉印,看了胡夫人一眼。胡夫人微微点头,那内侍躬身行礼,然
后匆忙离开。
吕冀道:「我们现在去哪儿?」
「去濯龙园。」胡夫人道:「那些人以为我们会向东或者向北,好尽快离开
宫禁,我们偏偏反其道而行之,走这条向西从湖底穿过的暗道。我已经让阿寿安
排车马接应。到了濯龙园,我们就驱车去你府上,与你手下的私兵汇合,然后设
法收复两宫。」
「可是阿姊……」
「放心。只要尽快出兵,太后必定无忧。」
濯龙园荒无人迹,从暗道出来,远远看到一辆马车停在雪野中。车前的驭手
披着斗篷,浑身落满白雪。除此之外,林间的积雪上只有一行脚印,是那名先行
离开的内侍所留。
看到胡夫人等人现身,车帘掀开一角,露出一张妖媚的面孔。孙寿裹着一件
貂裘,扬手唤道:「姨娘,寿儿在这里。」
吕冀又痛又累,早已精疲力尽,此时从暗道出来,被夹着雪花的寒风一吹,
顿时打起哆嗦,牙关「格格」作响。
孙寿下车扶住胡夫人,娇滴滴道:「半个时辰前,寿儿接到胡姨传讯,就赶
紧过来,幸好没有误事。」
胡夫人颔首道:「你做的很好——」
话音未落,林中忽然传来一声惨叫。
风中传来轻微的踏雪声,一个身影从林中出现。他戴着一顶两翼遮耳的却非
冠,穿着深黑色的缁衣,宽大的衣袖系在肘间,露出两截光溜溜的手臂,此时手
里一上一下,抛着一枚沾血的玉印。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吕冀嘶吼道:「中行说!」
中行说缁衣上布满刀箭的破痕,神情却浑不在意。他两根挟住玉印,举在眼
前一边观瞧,一边阴声细气地说道:「引外郡兵士入京——真是个好主意!我怎
么就没想到呢?等刘建杀光你们,我就去召董卓入京,再把刘建那帮逆贼全都杀
干净,好给大司马报仇雪恨。」
吕冀刚要怒骂,却被胡夫人拦住,「刘建不是你教唆的吗?」
「呸!」中行说狠狠啐了一口,指着众人叫道:「你们都是贼!又蠢又贱的
贼!我只勾了勾手指,你们两拨恶狗就咬了起来!」
胡夫人对他的斥骂充耳不闻,神情平静地淡淡道:「你倒是有些手段,居然
能找到此处。」
「我不过是去襄邑侯府去找吕冀那个蠢货,没想到正遇上襄城君深更半夜鬼
鬼崇崇地出门。」中行说咬牙笑道:「圣天子在天有灵,你们这些弒君的逆贼,
终逃不过我的手心。」
「什么弒君!」吕冀咆哮道:「不过是诛一独夫!独夫!君视臣如手足,臣
视君如心腹,君视臣如土芥,臣视君如寇雠!」
中行说嗤之以鼻,「又是君君臣臣那一套陈辞滥调。」
胡夫人道:「不曾想到头来,最忠于天子的,居然是你。」
「忠心?哈哈哈哈!」中行说仰天大笑,「那个傻瓜!我把他当朋友,他却
把我当奴才——你说他蠢不蠢?」
胡夫人怔了片刻,不由哑然失笑,「蠢的是你吧。一个奴才,居然想与天子
为友……真真是异想天开!」
「你给太后当了几十年的奴才,已经跪惯了。」中行说傲然道:「我中行说
的心胸,你这种奴才根本就不会懂!」
「是吗?」
话音未落,胡夫人已经掠到中行说身前,抬掌往他胸口按去。中行说反应丝
毫不慢,一边鬼魅般往后退去,一边双掌一合,掌心「格」的发出一声脆响。
吕冀目眦欲裂,「你个狗奴才!」
中行说咬着齿尖发出一声狞笑,「我最恨人叫我奴才……去死吧!」
他身形微伏,整个人如同一头暴怒的猛兽,一路溅开积雪,滑到吕冀身侧,
挥出一柄尖刀,往他腰间捅去。
一声惨叫响起,却是吕冀身旁那名内侍以身为盾,硬生生用身体挡住刀锋。
中行说眼也不眨,一刀俩眼儿,在那内侍大腿上留下一个透明窟窿。
吕冀失去搀扶,一跤跌在雪中,撞到身上的伤口,发出杀猪般的惨叫。
中行说抬腿将那名内侍蹬开,然后侧身一伏,堪堪躲开胡夫人从后拍来的一
掌,接着两人身影交错,战成一团。
孙寿硬着头皮上前,扶住吕冀的手臂。吕冀感动得几乎淌下泪来,忽然间孙
寿一声惊叫,却是中行说摆脱胡夫人的纠缠,重新杀来。孙寿扔下吕冀,慌忙退
开。
吕冀急了眼,顾不得身上伤势,拚命往旁边滚去。周身十余处伤口接连撞在
地上,如受酷刑。吕冀彷佛又重新经历了昭阳宫内噩梦般的一幕,被中行说一口
气捅了十几刀,刀刀都避开致命处,只有钻心的痛楚,使人疼不欲生。
中行说握紧刀柄,如同捕猎的鬣狗张开獠牙,往吕冀背心刺去。身畔风声响
起,胡夫人双掌再次拍来。中行说右膝一沉,重重撞在吕冀腰背间,上身往后仰
去,尖刀直刺胡夫人胸腹。
胡夫人掌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短剑。刀剑相交,中行说只觉手中一轻,尖刀
无声无息地断成两截。他身体猛地一扭,以毫厘之差避开刀锋,免去了破胸开膛
之祸,但紧接着他瞳孔猛然一缩,眼看着胡夫人一只手掌轻飘飘按来,正拍中自
己胸口。
中行说一心杀死吕冀,终于置身险境,胸口结结实实挨了一掌。他身体横飞
起来,半空中喷出一口鲜血,然后「篷」的一声落在雪中,再无动作。
胡夫人收起短剑,慢慢抬起眼睛。
中行说中了自己一掌,胸骨尽碎,就算活着,也只剩下一口气。吕冀躺在地
上,已经痛晕过去。
雪地另一侧,孙寿脸色苍白。一名侍女打扮的女子立在她身后,一手勒住她
的粉颈,一手拿着一支娥眉刺,抵在她腮侧。
那侍女笑道:「本来想等夫人上车再动手,却不料夫人修为如此了得,还有
如此神兵利器……没奈何,只能出此下策了。」
胡夫人沉默片刻,然后叹道:「到底还是低估了黑魔海的手段,没想到你们
手能伸得这么长。」
孙寿凄声道:「姨娘,救我……」
胡夫人苦笑着丢下短剑,「傻孩子,姨娘也自身难保了。」
惊理微微一笑,正待放开孙寿,忽然心生寒意。
一条白色的物体悄无声息地从雪中钻出,灵蛇般缠住她的脚踝。惊理飞身而
起,可双脚刚一离地,就被又一条白色物体拦腰缠住,接着用力一绞。一股大力
涌来,惊理五脏六腑都彷佛被拧得错位,喉头顿时一甜,吐出一口鲜血。
胡夫人凤目生寒,冷冷看着孙寿。
孙寿已经惊得呆住,以胡夫人双足为中心,方圆数十丈的雪地都翻腾起来,
彷佛无数白蟒在雪中蜿蜒游动。
林中传来一声轻笑,坐在车前的御者抬起马鞭,支起斗笠一角。积雪簌簌而
下,露出斗笠下一张艳丽的玉颜。
「终于逼出来夫人的真实手段了。」那御者笑道:「到底应该称呼你是胡夫
人,还是……吕太后呢?」
胡夫人双手握在身前,虽然没有开口,整个人却流露出一股逼人的气势。
「你不是黑魔海的人。你是谁?」
御者从容笑道:「妾身姓卓,出自太乙真宗门下。」
「原来是卓教御。」胡夫人面无表情地说道:「连太乙真宗也插手此间之事
了吗?」
「妾身所为,与宗门无关。」卓云君道:「只是奉主人之命行事。」
「堂堂卓教御,居然有主人?不知你家主人是何方神圣?」
「是我。」一个男声从背后响起。
胡夫人缓缓扭过头。一个男子斜靠在一株虬曲的苍松下,他不知来了多久,
此时一手抱着肩,一手摸着下巴,就像在看戏一样。在他旁边,立着一个娇俏的
少女,她怀里抱着一条小狗,这会儿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程宗扬望着雪地上翻滚的白影,啧啧赞叹道:「难怪你会跟苏妲己那妖妇情
同姊妹,原来都出自狐族一脉。我的乖乖,这是多少狐狸尾巴啊?全做成狐皮大
衣,可够我发财了。」
胡夫人盯着他,半晌才道:「你颈后的烙痕不会错。」
程宗扬摸了摸脖颈后面的奴隶印迹,「翻身作主人了。」
胡夫人神情冷厉。一条狐尾蓦然荡起,卷起漫天风雪。
程宗扬肩膀往松树上一撞,藉势腾空而起,凌空手腕一翻,长刀挑出,与飞
来的狐尾硬拚一记。
狐尾倒卷而回,紧接着又有数条狐尾飞来,飞至中途,狐尾蓬松的银毫蓦然
张开,甩出无数雪末。
程宗扬视线受阻,索性闭上眼,全靠耳力和身体的感应挥刀而进。
巨大的狐尾每一击都充满沉重的力道,然而当程宗扬挥刀斩中,那些狐尾剎
那间又变得滑如游鱼。他暴喝一声,蛰伏的九阳真气激荡起来,在经脉中凝聚起
一个又一个光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