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平百姓，都定了亡国的猜想——国可亡，自己却是不能亡的，值此之际，自是要追随一太太小的步伐，要走一走，跑一跑的了。固然，亡国二字，实在不太动听，可是既然连居位者都开始瞭望退路，那么他们这些麻雀和蝼蚁，自是更要未雨绸缪，望风而遁的了。好在国土够广，幅员堪辽，一路往西、往内地、往山里去就是了。大家挤一挤，就能腾儿地方，勒一勒腰带，就能省儿糙米——有地立锥，有米充饥，苟活便告成立。其实也没差太多，因为在东边的日，好像不比苟活明到哪儿去。

到了葵芳阁，正赶上下午的“过排”，挽着白袖的遗老并着玉镯的胖太太，混坐在四下，幽幽地品茶，再幽幽地向台上飞。外风声扯得再，并不影响他们的品茶和飞——一切都有人替他们安排好，总不会委屈了他们就是。

云影飘忽，遮住了毒辣的日，柳随风让小司机在外面等着，撩袍拐香河背街的一座独院。他已经寻了赵师容两日，想跟她谈谈启程去重庆的事。赵师容烦他躲他，这都没问题，他婚后每日一个人吃饭睡觉，也勉能够接受。可是从前天起，赵师容脆连音信都没有了，问老妈，老妈也说夫人两天没回来了，柳随风心腔得烈，行闯北屋，只见床铺整齐，用轻简，手在桌台上一抹，一手的浮灰。柳五呆立半晌，匆匆叫来小司机，让开到赵师容最近常去的葵芳阁茶楼——茶楼偏台上的戏园，是如今南京城仅剩的两三家还在惨淡经营的游艺馆——也就是靠若名角儿撑着，角儿们一走，也是要关门的。

新婚数月就迁离婚宅，迁离这座寄托了自己多年梦想的屋，说不丧气是不可能的。屋外的人蕉，还在明艳艳地招摇；树上的夏蝉，还在无知无觉地长鸣；房侧面的栏杆，还是柳五亲自上的油漆，这会儿鼻凑上去，还能闻见淡淡的漆香——漫步在西大影的这座宅里，柳随风有充盈的幸福——一个人的幸福，一个人的充盈。这座屋，是他多年梦想的结晶，好像他还是一个半大少年的时候，就希望有朝一日，能够有一座属于自己的屋——窗外是簇簇的人蕉，屋角是三人的老槐树，树上是唱的知了，唱着单调又活泼的夏之曲。而他柳随风，在经过长长的奋斗与跋涉之后，终于在长满荆棘的路尽，望见了这座梦想中的屋宅，一步一个脚印地走上前去，走到那可的门廊前，屈指轻叩，一个丽人的影开门而现，向他笑：“你回来了——”然而真实的情景是——

于是从八月伊始，在南京西、南、北三面城门务工的清夫，每日一街，都能瞧见或驴车或车或小汽车驮载的行李和它们的主人，又是焦虑又是舒气又是得意地经由各个城门，离开南京，前往安徽或两湖地区。清夫们也就是看着，迁离也是份的标志——他们自己就是走不成的人，注定要留守着见证战火的近。富大宅，渐渐地空来，一间间雕金镶玉的屋宇，一夜之间，就成了无人的废宅。街上的店铺，一家接一家地关闭，几日不到，铺板上就落了层薄灰。过年时才挂的簇新的红灯笼，如今瘪瘪地悬在梁上，风一过，发噗噗的闷响。

柳随风也在酝酿着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