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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夜長,小虬在涼殿中睡。
四架屏風,圍住一張涼床,床上逶迤十二牒小屏風,畫的洛神漢女,清風直入,來她夢中。
是姃彭搖醒了她,「我兒。醒醒。」
她揉揉眼,懵夢。
姃彭說,「人冷了。」
小虬起,赤足走去。
侍人正為東平王胥沐浴襲衣。他已非人形。腰下一片灰頹葦沼,腿上紅爛,黃膿流下。
小虬兀立,喉頭噎住,響了兩聲。素盼父死。今日果真死了,如此輕易。
他才三十二歲。
阿翁,好小。她為他擦了三年的尿,他就這麼小。
從前不是的。
熊胥只得她一女。她坐父膝上,要什麼,父一一依她。大楚世風,崇信巫祝,父也供養男巫,叫鍾緩,日日寵幸,常共臥起。她不能忍受父的移情,就試驗童女的神威,依父膝上,說,「阿翁,賤人摩我。」鍾緩第二天就死了,旗亭旁,被惡少年像宰豬一樣殺死,肚腸流了一地。
後來父的狂疾漸篤,烹殺姬人,逼迫婢妾與狗交,手舞足蹈看。她死了心,就相中了辟光,就任辟光抱她到床上,抱之以眠。
就到了今日。
東平王熊胥的喪禮,很盛重。
天子與太子辟光,素服親臨。天子久淹病榻,黃的臉紅的眼,父是萎弱,天子則是風乾了,高瘦,像衣桁。
天子俯視,「你阿翁,死洛陽,就葬在洛陽,朕百年之後,兄弟可以相望。朕下詔,將你阿母也徙葬來。」
小虬卻不馴,「若有靈,泉台會相見。若俱殆,又何必播遷。」
天子發怒,是炭裡的火星,「老子看你也有狂疾。」火星一閃,黯下去,又嘆息,「可憐阿弟,止此一個」。
伸手來撫小虬髮。
小虬厭惡,砰一聲,投地稽顙。她寧可投地。
辟光扶她起來,「膝蓋要痛。」
天子陰陰看:「就是恃汝為護符。」
辟光不退避,也不慚愧,「女兒不恃父兄,恃誰。」
天子笑。又泣下。
就口占策書,賜諡曰共王。又選宗子,繼為弟嗣。
小虬一雙腿酸脹,動不得,辟光抱持她,翼在臂中:「知你痛。」
天子泣聲中,她語辟光:「你走。」
她撒謊。
辟光只是靜靜抱扶她。一臂如環,不可解也。
天子將返,左右扶憑而行。回頭,視太子。
辟光說:「阿翁先還。妹哀毀,不忍離。」
台閣之內,白幔四垂,正中黑壓壓的東園祕器,天子所賜。
東平鄉主,愁容素面自低昂,更使人魂飛,原來妖女能持家,充任喪主也如魚得水,只看有無本事將她收歸麾下。諸君的心搖搖然,憑弔畢,再瞄一瞄。
竇渾來弔,重提舊話,說要娶她。
原來死,可以催情。
她不理睬。
竇渾的五兄拍他背:「呆哉,阿九。不畏屍暴起?」
竇渾說,「我何懼一死人?」
「該懼那活人。」竇五答,掖之而去。
而洛陽女郎對她的厭惡,也齊飛。魯陽公主纁纁就銜恨,天子病猶未死,不能為她構築擂台與小虬一競,遂將身邊雙鬟小婢改名小畜,名編畜錄,日日驅叱,更有忘情的時候,直呼小虬,打得更兇。可憐的小畜不堪欺虐,投井而死。當母親的楊婕妤,厚賄左右以塞口,押著愛女,來弔祭。
噢。太子也在啊。
纁纁囁嚅,一聲鶯子叫,「大兄」。
辟光淡淡,「纁纁,也給你姊姊謝個罪罷。」
熊胥死後第三天,臭了。
盛暑,屍身漲潮,腐爛的潮浪十分恣意,漫入活人的孔竅。又發陰兵招來蒼蠅三百,盤旋於上。賓客送來助喪的食物,也不能免難。肥牛惡臭,潔白的蜜粔之上,白蛆溫柔蠕動。
小虬閉口絕食。
辟光又再臨喪。
走來,近貼,撫她背,「又未食?」
她不答。
辟光坦然,駢坐在旁:「兄兄陪你。」
她扭頭,靜看他,眼底浮出奇異的恨。
他是她最親的人。故此,她要恨他。
她就是要。
他以為他很好?
是她先騎在他身上的嗎?
辟光難道不是欺她無倚恃,於焉貪婪,貪婪得佔有她,想要她愛上他。他敢這樣玩弄魯陽公主纁纁、浚儀公主綬綬,光輝羽翼下的親妹嗎?
她俄然仰頭哀啼。嗚嗚,呱呱,聲聲鬼嚎,如梟如鴟。
辟光捧她頰,「不哭了,好不?」
她的淚珠肥碩,不能止,「副君笑,我自哭。」
辟光拭她的淚,「副君酸心矣。」
他又賻贈,贈香料,蘇合香五斤,龍腦香五斤。熏之,香氣穿堂。
小虬兩眼岑岑,終於昏死。一朵白花委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