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随意地靠在窗边的小沙发上。

柔软的沙发贴合人体的曲线，我可以惬意地让自己每一块骨头都被海绵支撑起来。

在闭上眼后，耳边安静了好一会儿。接着是小刀刮过炭笔的声音，木头与刀锋的接触的声音更燥一点，像拿小斧子一下一下刮砍着，触及不同硬度的石墨时又转变为细腻的摩擦声。

我习惯于这个声音。

我是个画家。

这是个陈述句。

整日奔波在拯救世界的道路上，与见之就不明觉厉的“救世主”比起来，画家仿佛只是我的一个点缀。

但，画家不仅仅是我的职业，更是我选择的道路。

我们观察世界、描绘世界、转述世界，我们将一切感情融入画笔，将自我一寸寸剖析，好把那血肉融入颜料，最终于画纸上留下情感的痕迹。

每个出色的艺术家必然是癫狂的、固执的、骄傲的、痛苦的。

我们借用着花来赞颂美好，我们以山来歌颂美德，我们借用每一位模特的脸来表达喜恶。

这寰宇间的一切，都是画家来表达自我的镜子。

房间里的每一幅画，便是一个“我”，便是“我”的一种可能。

我在此处描绘每一个“叶瑄”，从他们身上寻觅着“我”的痕迹。

他是“我”的画布。

每一个与他有所交流的“我”都在他身上留下了痕迹，从那些细微的笔触里，我试图探寻自己在不同的境遇里做出的可能。

我们为彼此沾染了太多的色彩。

我解构着他身上的自我，他亦从我的解构中感知着自己的主观意识。世间本就是如此，我们都在不同的画布上描绘世界，然后从他人和自然的画布里照映出自身。在如镜面般的折射里，我们不断迷失，不断迷茫，最后分不清哪里是最初的自我。

但是拿起画笔的那一刻，当我们试图去表达自己的那一刻，文字和图画总是能顺着潜意识去击穿所有画布上的矫饰与伪装。

借由这名为“叶瑄”的画布，我可以寻觅到“自我”留下的钥匙孔。

借由着空白的画布，他在我的身上描绘出自己所相信的一切。

我如太阳般耀眼。

我如月亮般静谧。

我如酒水般沉醉。

我如甘霖般清醒。

我爱你。

我恨你。

画笔摩擦的声音停歇下来。

这比我预想的要早一些。

那位编号3268的叶瑄愣愣地站在画板之前。

我向他探头示意，他宛如才反应过来般，拿起橡皮试图去擦拭某种错误。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他并没有尝试第四次，反而似乎从中得悟到什么般将软橡皮丢进碎屑堆里。

那位画纸上的少女，有着模糊不清的眼睛，和平静到被一切抛弃的微笑。

“她是‘我’吗？”

“不，”3268轻声说道。他微蹙着眉，最后恢复到平静的模样，用最平淡的语气说：“她是我。”

我诧异于他的回答，即便我早就知晓这答案。

“那现在，你在想什么呢？”

“这是命令吗？”

“如果你希望的话。”

“我刚刚用了一些推演。十次、或者一百次，但是即便用了这么多次推演，我都无法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

他侧过头注视着我。

“他，有和你说过吗？”

“你在地球上画过的画，都是通过推演做出来的‘众人喜爱的作品’？”

“原来如此。这样你就能理解了。”他注视着面前的画，斟酌着语言去描绘它：“我用了无数次去推演这幅画能带来什么样的结局，大部分时候你直接否决了我；小部分时候你觉得我画的就像是没有感情的照相机，只是不同之处在于我是手绘的。无论如何你都不会满意。”

“不满意画作？还是说，是不满意你呢？”

他显而易见地被刺痛了一下，接着又过分熟练地收敛起来，用沉默回应着我的尖锐。

他比我的叶瑄更爱沉默，对我不满意他这件事接受良好。

甚至于连反驳的勇气都消失殆尽。

我大可以用一切去刺痛他。

他默许，甚至期待着我这么做，唯有如此，他那固执的世界里，一切才能一如既往地运转起来。

用一切去刺痛我吧。

我仿佛听见他在恳求，即便此地没有栅栏，却依旧是牢笼。

你的言语是最有力的刑罚。它可以戳穿我的皮肤，深入到骨髓里去，去把里面流淌的错误都挑出来，将我戳得遍体鳞伤。于此鞭笞之下，我的灵魂将上升，无法填补的空缺有一丝安宁。

所有叶瑄都是顽固的琉璃美人。

每一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