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

独臂女人接着说：“在清华校园的百日大武斗中，我们四个人，两个在‘井冈山’，两个在‘四·一四’。我曾经举着手榴弹冲向‘井冈山’的土造坦克，这只手被坦克压碎了，当时血和骨在地上和成了泥——那年我才十五岁啊。”

有显的补丁。但除此以外，这三个三十左右的女人与当年那三名英姿飒的红卫兵已没有任何相似之了，从她们上消逝的，除了青，显然还有更多的东西。叶文洁的第一印象就是，与当年的整齐划一相比，她们之间的差异变大了。其中的一人变得很瘦小，当年的衣服穿在上居然还有些大了，她的背有些弯，发发黄，已显一丝老态；另一位却变得十分壮，那衣服在她笨的上扣不上扣，她发蓬，脸黑黑的，显然已被艰难的生活磨去了所有女的致，只剩下鲁和麻木了；第三个女人上倒还有些年轻时的影，但她的一只袖是空的，走路时来去。

“那谁对我们忏悔呢？”一直沉默的独臂女问。

“你们不该忏悔吗？”

“那你是准备听我们忏悔了？”壮女人问。

“唐红静，”壮女人盯着叶文洁说，“就是那个朝你父亲的了最要命一带的女孩儿，在黄河中淹死了。洪把队里的羊冲走几只，队支书就冲知青们喊：革命小将们，考验你们的时候到了！于是，红静就和另外三个知青下河去捞羊，那时还是凌汛，面上还浮着一层冰呢！四个人全死了，谁知是淹死的还是冻死的。见到他们尸首的时候……我……我他妈说不下去了……”她捂着脸哭了起来。

“你以为我们不敢来？”壮女人挑衅似的问。

壮女人说：“我们四个人中，有三个在清华附中的那张大字报上签过名，从大串联、大检阅到大武斗，从‘一司’、‘二司’、‘三司’到‘联动’、‘西纠’、‘东纠’，再到‘新北大公社’、‘红旗战斗队’和‘东方红’，我们经历过红卫兵从生到死的全过程。”

“我觉得我们应该见见面，过去的事情总该有个了结的。”叶文洁说。

独臂女人呆呆地看着地面说：“有时，在荒山小径上，遇到了昔日的红卫兵战友，或是武斗中的敌人，双方互相看看，一样的衣衫破烂，一样的满尘上和粪，相视无语啊。”

三个老红卫兵走到叶文洁面前，面对着她站成了一排——当年，她们也是这样面对叶哲泰的——试图再现那早已忘却的尊严，但她们当年那鬼般的神力量显然已然无存。瘦小女人的脸上有一老鼠的表情，壮女人的脸上只有麻木，独臂女人的两望着天空。

“后来我们走向广阔天地了！”壮女人扬起双手说，“我们四个，两个去了陕西，两个去了河南，都是最偏僻最穷的地方。刚去的时候还意气风发呢，可日久了，完一天的农活，累得连衣服都洗不动；躺在漏雨的草屋里，听着远的狼叫，慢慢从梦里回到现实。我们待在穷乡僻壤里，真是叫天天不语，叫地地不应啊。”

“我是说从神上。”

“已经了结了，你应该听说过的。”瘦小女人说，她的声音尖尖的，仿佛时刻都带着一不知从何而来的惊恐。